千刹流那
昙花一现,只为韦陀.千万年来,千万年过去,仍旧如此. ——题记
“叶大夫,你来啦?”斜阳微拂,泛卷的山岚流连于此,淡淡地披落在身后.素衣少女轻快地从手脚架上跳下来,头上碧色的发带飘落,清纯的笑颜恍若天边晚霞。
“是啊,你又爬那么高,小心摔下来.”灰色布衫的男子简约一笑,说不出的温文尔雅,又透着山野水泽浸润的淡泊致远,几经岁月蹉跎平添风霜沧桑,似玉华内敛,”钟大妈她在吗?给她送药.”
“她在啊,下次我来拿就好了,就不劳烦你跑一趟了。”少女偏头轻笑，说不尽的灵秀可爱，店面前满满叠叠的红白纸灯笼，煞是好看。
“不麻烦啊，我走了。”男子顿一下言，屏住的一口气差点没让自己背过去，笑了一下道别，离开的身影有古怪的狼狈，仿佛年轻十几岁的小伙子，她一下没憋住失笑。
很久以后，她想就是因为这个不算缘由的缘由，她的眼睛盛住了一个人。
却忘记漏想，她是风华正茂的少女，他不是正当年纪的少年。
“晚霞姑娘，弄好了吗？”
“好了。”少女干脆利落地伸出手拍了拍，显出几分女儿家的可爱情态。
叶希探过身细细查看，温和的笑容越变越淡，晚霞睁着大眼睛看着他，不解问道，“怎么了？我没有做好么？”
“没有，”他笑了一下，笑容竟有些单薄，“灵芝，为什么不横切？”
“大夫，你在考我吗？”小姑娘扬脸笑着，有点小小的得意，“灵芝根干纵横，横切只会损其药性，切了就没有用了，当然要竖切啦。”为了心仪的人，扎灯笼的女孩也会偷偷读过医书。
叶希若有所思地点点头，呼出口气笑道：“是啊。”
立冬。
“冬天了，好冷啊，”晚霞跺着脚往小手上哈气，叶希走在风向的一侧，温和道，“早说过了不用这么紧张的。只是来做个客罢了。”
“怎么不紧张？”晚霞心里嗔怪道，千般低回思量万般忐忑细想不是这个花儿少女不能明白的。为了掩饰似的，她抿一下唇，仰首望向天外，聊起别的天，“叶希，你看是不是要下雪了？”
叶希停下脚步，眼神忽然是隔世云雨迷离：“你说呢？”
“我？我不知道啊，”晚霞才发现身边的人停在几步外的地方，连忙不好意思地小跑回去，心里连一点相怪的意思都没有，嫣然一笑，“我不知道才问你嘛，我对天气这种特别不敏感，总认为每天都是晴天。我娘都笑我。”
叶希唇角清溶若水，甚至能映出天云之外的幻象；“没有……你这样，很好。”
晚霞弯眉浅笑，只是扭头观景观物，不看人，仿佛这盈盈的笑不是为谁的。
叶希母亲是位端庄慈祥的夫人，一看就是气度不凡的。看到她很惊讶，直到叶希介绍了她：“娘，这是晚霞姑娘。”夫人才反应过来，笑容很复杂，是她经多少年也无法完全懂得的。却叫错了；“小鱼……晚霞姑娘。”
小鱼，水中主宰，灵动脱俗，几乎不像个名字。
她旁边的身影，似乎在一刻僵化成石刻。
晚饭招待，菜肴丰盛，色香味俱全，令人食指大开。多是粗野田蔬，她吃得开心极了，赞口不绝。叶希母亲和蔼问她：“这些菜好吃吗？还喜欢吗？”
“好吃，这些菜我家平时很少见呢。”晚霞笑答，座旁的男子袖袂几接，暗暗的草药香萦绕在周围，如同梦境。
“哦？那你们家平常吃什么？”夫人好奇道。
“水产啊，我们这里靠海，经常吃的就是鱼啊虾的，”少女赧郝一笑，“也许你们是深居在山上，所以不一样吧。”
叶希有些恍惚问道：“那你喜欢吃吗？”
“喜欢啊，我最喜欢吃的就是红烧鱼了。”一碗很快成空，男子立马体贴地加上一碗，晚霞更加投入到剿灭大餐的行动里，没能看到男子脸上的表情，怅惘而平淡。
恍惚打碎的镜面流水。
“下雪了。”
将出门时，细细扬扬的冰魄无忧无虑飘洒，恍若无数温柔的羽毛。叶希不住挂上一抹笑，眉目恍惚从天地画卷中描绘的水墨。耳畔小小的抱怨声惊醒了一切；“啊，竟然下雪了，好冷啊。”
他愣愣地低头，晚霞蹙着细细的眉，一瞬间过去重叠。“我不喜欢雪，下雪好冷，而且不知道为什么，每次下雪，我就会感到胸口闷，心好痛。看过的其他大夫都说没事的，叶大夫，你知道为什么吗？”
“是吗？”叶希连忙执起少女的手腕，不顾她低头飞红的脸颊。认真思索再三，谨慎开口道，“没什么问题啊……”猛然间想到什么，目光迷离了漫天琼华。
“叶大夫……”晚霞抬头。
“晚霞！”遥远的呼喊声越来越近，一点红妆仿佛雪中红梅，却是晚霞的姐姐钟时来找她了，晚霞连忙错开几步，迎着姐姐，“姐姐，你怎么来了？”
“还不是你这丫头没回来，天又下雪，怕你心痛毛病又犯了，来接你嘛。”长姐撇嘴，妹妹连忙讨好地凑上去搂着胳膊撒娇：“就知道姐姐对我好了。“有些遗憾地瞥一眼背对她们的身影，招呼道：“叶大夫，谢谢你们的招待，今天我过得很高兴，先走了。”
‘’嗯，路上小心。“男子侧对着她们，，笑容似乎要融入到一片白茫茫世界中。
“嗯，再见。”姐妹俩结伴相行，看上去有分外温馨，还有女孩子间的悄悄话，“嗳？好奇怪，这会儿我的心一点也不痛。”
“真的？是叶大夫给你看过了？”
“是，也不是……”
“傻丫头，到底什么是还不是？是就是，不是就不是啊……”
“啊呀！反正和姐姐你讲不清楚！”
少女玩闹间，晚霞一手按在胸口上，出乎往年疼痛难忍，一阵阵莫名的暖流从心里流淌到四肢，连偶然触到的雪也不是冷的了。她想再回头一眼，只是姐姐在旁，灵动的眼睛才乖乖垂下，仿佛避敌耷拉耳朵的兔子。
越行越远的路上，谁也不知，有人仍站在原地不动，簌簌风雪落尽，仿佛已经白头。
他望着欢欣雀跃的背影，一直微笑，笑得恒久如依，仿佛佛前忘川不断的平静渡船。
直到了无踪影，他还站在雪中许久。他娘回来时，还以为自家堆了个雪人，又吓又怪又是心疼,他却恍若未闻。
“原来这么痛啊……”他只是想感受那件事。
当年谁为他一念动风雪，只是站在背后默默注视着欢喜不已的自己，痛得连察觉也不敢被发现。原来感觉是这样的。
叶大夫和晚霞，两个人名连在一起称呼，表示这之间一定有某种联系了。
山村就这么小。一点小事情几乎就传开了。只是对于这一对的意见也是有两种分歧，有人自然是认为叶大夫宅心仁厚医术高超，脾性温良翩翩君子，与善良开朗心灵手巧的晚霞在一起，简直是绝配。但也有人觉得，叶希已经四十有余，晚霞还是个妙龄姑娘，岁数差得不是一般多，在一起合适吗？况且就晚霞的相貌人品，保不定到彭城可以找到更好的对象。身为晚霞的娘亲，考虑得是最多的。可女儿才不管那么多，又溜出去了。不过不是又跑医庐，倒又值得宽慰了。
“姐姐，你觉得是这支珠钗好看，还是这支碧玉簪子好看？”晚霞询问。
“嗳，随便啦。”钟时不耐烦应付道。
“姐姐！”妹妹不满。
“好啦！那么认真挑干吗？”大的就是拿小的没办法。
“明天是花灯节啊。”只说了一句话，少女的意愿就十分明显，花灯节是有情人相会的日子。
“妹妹，你真的喜欢叶大夫吗？”钟时认真凝视妹妹问。
“嗯。”晚霞低着眼笑着点头。
“可我总觉得，他不是在看你。”钟时轻轻地叹了口气。任何人都不能轻视家人的关怀与客观。
“阿希，你觉得晚霞是不是很好？”叶夫人欣慰地笑着，“我觉得，她和小鱼简直一模一样，一定是小鱼的转世吧。”
“娘，你想岔了吧，”叶希一下下地舀药，面色越加清明，仿佛璞玉露出最剔透的本质，水云存心，“晚霞和小鱼，一点都不像。”
“小鱼，”晚霞接口，走出了饰品店，表情再也不能好看起来，“我知道，那是一个叫小鱼的姑娘。”
这个名字，她只在初次拜会时听到一次，之后就再也没听到过。近一年过去，没人会想到她还记得。那毕竟是她第一次到他家做客。别人不会知道，她对着墙壁练习了几百遍，总在想着，见到面要说什么话，要用什么样的语气。怎么样才会让人更喜欢一点，怎么样才更加和人心意一点，怎么样才能够离那个人，近点，再近点，再靠近一点。
所以，那第一惟一一次的出错，又怎么会不记得？又要怎样不记得？
“但那是不一样的，”晚霞点头重新笑道，“我是晚霞，不是别的其她人。我会让他们明白这一点。”
“晚霞和小鱼，是不一样的。就算是转世,也是不一样的.”叶希舀好最后一勺。
花灯会。
老樟树下，一对红白灯笼终于相伴挂在树上，似乎圆了经别的缺。叶希拉住晚霞说：“我带你去个地方。”
“好啊。”这个时候，在她心中，天涯海角都可去得。
没想到去的是昙花林，他们初见的地方。他们都来采昙花，她给连姓名也不知的他讲一个下午昙花的故事。彼时她一见他就很可亲，觉得莫名的熟悉和安心。她才会和他聊一个下午的天。不对，那一天，大部分是她在说话他只是默默听着，一直听着，伴随树叶般干净的笑容。她想就是在那时，她是不是便心动。因为在他身边太安静，安静得像去另一个美好的世界.
坐在山坡上，围着好不容易生起的火堆，两个人肩并肩靠在一起，少女半倚在怀里，头上的声音有些遥远：“我给你讲个故事吧。”
晚霞抓了抓衣袖，点了点头。今天的叶希有点不一样，平时他都会把话说得更委婉，尽管是确定的回答，也要咨询下别人的意见。
“从前，有一条河，河里住着龙王和龙后……”
这个故事很长，长到天色都变化，黑暗一层层浓厚，如落日后一层层染黑无法阻拦。少女早离开怀抱，双目含泪，“叶希……”
“你是晚霞，我知道的，你很好。”一只手抬起，温柔得摸了摸她的秀发。愉快的见面，第一次就懂得基础药理不会切错灵芝，不会帮倒忙,喜欢吃海鲜，不喜欢雪天，天气不敏感，性情直接开朗，会小小地撒娇,身世简单。没有隐忍，没有痛苦，没有法术，没有乱子，没有世俗纠葛，没有爱恨不清，没有仙凡之别,没有人龙天谴，没有不好的一切，温暖简单得是尘世间最难得的幸福。
他后退隔开距离，笑容依旧言语决绝：“可叶希，只爱小鱼。”
纵然伤痕累累天打雷劈，纵然亲友离散孤立无依，纵然违抗皇庭背弃人间,纵然不顾生死枉然一切,纵然小鱼会切错灵芝笨拙忍耐要学会做人融入人类的社会，纵然失败，纵然已失去。他的一生，就是停留在那里,就只为那一个她。
晚霞好得无可挑剔,只是不是谁,就是枉然。
今生今世,叶希,最喜欢最喜欢,最爱的,只是那个龙族公主.
她是他的海，几度涟漪荡漾，也没有任何改变.新月自是错缘,然后越久越发现，越到后面，越是无以继力，无能为力，波澜之下，仍是没有进退。他的时间，是静止的。从晚霞落崖,竹叶音断,就恒久终止,
所以，只能，“对不起。”
他起身离开，天色渐渐渲染，身后是女子最后哽咽的挽留：“如果，我就是小鱼的转世呢？”
叶希笑着，没有回头，晨曦一点点从背后升起：“你知道吗？小伙子成了韦陀尊者，为什么再没见过昙花？他不止是忘了，而是在他心中，以后千万年的时光里千百万的优昙，再没一朵是他当年种在心上的，所以他不再看顾任何昙花，因为已经没有值得。”
千万年来，千万年过去，韦陀再未见花，再不见花，只为昔日的优昙。
叶希头也不回离去，就在那一刹，身后忽然昙花齐齐盛开，国色天香，惊心动魄，。晚霞想张口喊住他，却只能被自己的眼泪哽噎，没办法发声。
千年刹那，刹那千年。
昙花，原来，就是见不到韦陀的。
春末，叶夫人病逝，享年六十六岁，叶希回乡葬母。后剃度出家，遁入空门，一生不知所踪。晚霞一生奉孝，行善积德，一生无婚配，后因救落水儿童淹亡，芳龄二十岁。彭城县专为她塑像立碑，人称“晚霞娘娘。”
后记：昙花花期短暂，开过就谢。
昙花真正的凋谢，只为韦陀。
所以韦陀，永远不会让昙花在他面前开放。
